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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01月17日

乡里来了金书记

(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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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明成

槐树乡新来的党委书记姓金名铙。人们分不清金铙银铙,干脆依照谐音,叫他敬老书记。这一叫,还真就叫对了。

金书记是个“毛派”人物,他能把毛主席撰写的《祭母文》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背下来。每次背到“病时揽手,酸心结肠。但呼儿辈,各务为良”数句,他都泪光闪闪。他坚定地认为,普天下的父母像夜莺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崇高,没有慈祥的母爱和深沉的父爱,人类就没有伟大的世纪。

到槐树乡履新时,全国老龄工作会议刚闭幕,金书记自然要向王秘书打问打问全乡老人的生活状况。

王秘书说,总体情况还好;不过,也有不能尽如人意之处。

金书记听罢并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中国、日本和韩国虽同属儒家文化圈,但日本侧重于忠,韩国侧重于孝,中国侧重于义。或许正因为如此,自古至今,中国像“彩衣娱亲”的老莱子那样的孝顺儿女固然为数不少;但是,忤逆子孙也不乏其人,足可在数量上与大别山脉或滇缅边境的野生乌龟有一拼。

想到这里,金书记说,你给我把话说得铺展点儿!

恰在此时,槐南村的小双奶奶来了。王秘书心知肚明,老人是来状告不孝子女的。于是,他连忙站起身来介绍说:“老人家,这位是我们乡新来的金书记……”言下之意是,您有话直接对金书记讲吧!

金书记连忙微笑着起身让座。看到小双奶奶,他不由得想起了已经故去的母亲。一时间,他的目光透过热泪,好像阳光照彻四月的雨水。

小双奶奶在金书记的示意下,隔着办公桌坐在他的对面。此时,窗外槐树枝杈的暗影,一遍遍地碾过老人的脸,仿佛无声岁月留下的痕迹。

良久,小双奶奶自述遭遇的话语,像风口里流泪的烛光一样摇曳起来。

原来,老伴去世后,三个儿子自立门户,小双奶奶“返老还童”,被最小的儿子张生远当作“油瓶”“拖”进家中。乡下老人闲不住,免不了要没早没晚地帮着做农活、忙家务。

常言说,年龄不饶人。75岁以后,小双奶奶精神不济,耳聋眼花,加之患有哮喘病,只能坐着吃闲饭。小双奶奶的小儿媳林月白,容得自己脸上的雀斑,却容不得家中的老人。她虽没有阮籍那样的才气,翻白眼的功夫却略胜一筹。不同的是,阮籍爱朝达官显贵翻白眼,她则是爱朝家中的老人翻白眼。不唯如此,一日三餐,她从来不给小双奶奶盛饭,老人家只好一手拄拐棍,一手端饭碗,弯腰哈背、踉踉跄跄地往来于堂屋和灶屋之间。不知内情的人,没准会以为是祥林嫂摸错了门。

更有甚者,她时常旁敲侧击、指桑骂槐,到后来干脆指着小双奶奶:“你有三男二女,咋就一年到头赖在我家?!”

很显然,林月白下逐客令的理由是:作为子女,人人都有养老责任。

小双奶奶被责问时的表情,想必连但丁都没有见到过,也比他在《地狱》中的所有描写有过之无不及。

这一切,小儿子张生远看在眼里,不仅不管不顾,有时还讨好似的朝老婆嘿嘿一笑。

小双奶奶曾多次把自己的处境诉说给其他几个儿女,可他们一个胜似一个地打着离身拳,不肯接纳老人。他们暗中的理由是:母亲身子骨硬朗时给哪家劳作,就得由那家承担养老责任。

分作两派的子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小双奶奶只好噙着泪水,忍辱含羞地生活在两种理论的夹缝中。这种情况真叫人哭笑不得。

小双奶奶刚说完,王秘书凑近金书记的耳根,压低嗓门说:“老人的二儿子张生纯,还是我们乡里的一名中层干部呢!”

……

金书记得知这一切,头脑里的某一根神经被重重地触碰了一下,心尖变得软软的,酸酸的。

时隔两天,金书记责令小双奶奶的子女们到乡里“受审”。

“审讯”伊始,金书记面如血泼,拍着桌子厉声喝问:“你们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王秘书碰碰金书记的胳膊,小声说:“金书记,言重了!”

“言重了?我的话还没说到位哩!”金书记两道能穿透头骨的目光,在小双奶奶儿女们的脸上挨个儿一过,声色俱厉地说,“‘乌鸦反哺,羔羊跪乳’,虐待父母的人,连禽兽都不如!”

某些时候、某些场合,“开骂”是震慑、制伏对手的投枪和匕首。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就大骂首开殉葬恶例的人断子绝孙:“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擅长借鉴古人的一代伟人毛泽东,在20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中苏论战中,“拿起笔作刀枪”,义愤填膺地填写了《念奴娇·鸟儿问答》一词。在这首词的结尾部分,毛泽东撇开“丑语不入词”的常例,痛骂背信弃义的赫鲁晓夫及其同伙“放屁”。

金书记的威严像一个发光的球体,严丝合缝地把“受审”的人包围起来。兄妹几个人人胆战心惊,个个小腿肚子筛糠。他们几时见过这阵势?

静场片刻,金书记冷峻地注视着小双奶奶的二儿子张生纯:“听说你还是一个吃皇粮的主儿?你要是不痛改前非,善待母亲,我就亲自动手,把你的铺盖甩出乡政府!”

接着,金书记斩钉截铁地说:“一个不爱母亲的人,决不会爱自己的国家!让虐待母亲的人做国家干部,后患无穷!”

同来的几个人瞠目结舌,大眼瞪小眼。小眼瞪不过大眼,只好眯缝着。

张生纯一直没有说话,很像南唐的李后主,无言独上西楼,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而平时,他还是蛮能侃大山的。眼下,他见金书记要砸自己的饭碗,连忙像刚上门的女婿拜见老丈人似的,畏畏缩缩地站起身来当场表态:今后一定善待老母!

这就对了,别说在你面前坐着的是“对手”金书记,即便在最良好、友善、朴实、阳光的上下级关系中,阿谀和顺从都必不可少,犹如马车行驶,车轴需要抹油一样。

稍停,同来的人一致表示,就按张生纯所说,好好赡养老人。

“你们说话一定要算数!”金书记“乒!”地拍了一下桌子,“谁要是拿舔尻子挠脚心的话来瞎糊弄,我可有药搽他的秃头!”

……

乡里来了金书记,小双奶奶的泪水干了,腰杆硬了。天气晴好的午后,老人家常和几个老姊妹一道,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搓麻将。其时,小桥流水,古木垂荫,两两对坐,同消永昼,此乐何及!

金书记得悉后会心地一笑,鸭舌帽下淡定而又深邃的目光,投向了养老事业更高的层次,更远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