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晓

我大约9岁那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娘去井边给水缸挑了两担水后，觉得身子有点不舒服，就去床上歇着了。爷爷和爸爸都去外地了，家里就我、妹妹和一个小弟弟，大小事情都是娘一个人操持，需要我们帮手的，也全由娘吩咐。我知道，娘大肚子，怀了孕。我那时对女人生产还懵然无知。我曾问过娘：我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娘说：从胳肢窝里生出来的。

屋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我敲门，娘说，不要进来。

过了一会儿，忽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我知道娘生了。我作为一个男孩子，又兴奋又紧张，不知该干什么。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娘招呼我和妹妹进屋。我和妹妹蹑手蹑脚轻轻推门进了娘的睡房，只见娘手里抱着一个已经用棉布包好的孩子，对我们说，娘给你们生了个小弟弟。

我看见娘脸色苍白，有些疲惫，但心情很高兴。

此时，我被屋里的一幕惊呆了：地上有血水，一堆秽物已经被娘用废布包好，她叫我捡起丢掉垃圾坑里去。

娘是怎么为自己接生的？

书桌上有一把剪刀，这是娘事先用火消过毒的，婴儿的脐带是娘自己剪断的。

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

娘没有停下来歇息。她吩咐我，碗柜里有红糖，灶上有开水，挖上两勺，给她沏碗红糖水。

然后，她告诉我，架上锅，放多少米，加多少水，准备做饭。

做饭简单，我还行；但烧菜不会，娘说，她来做。

娘把新生儿放在床上，来到茶房给我们炒了菜，我和弟弟妹妹吃了，娘也吃了。

娘个子不高，估计身高在一米五五左右。但娘的能干是村里出了名的。不管大事小事，屋里屋外，田里水里，好像没有她干不了的活。采茶揉茶，养猪喂牛，准备全家一日三餐，晚上夜深人静，家里人都睡了，她还在灯下纳鞋底。

有年夏末，天旱，几个月滴雨不落，禾苗打蔫，急得人如火上房。娘一个小女子，硬是带着我，抬着水车，翻山过坳，到山塘里去车水。大爷们都发怵的事，她就敢干！但那些事是农活家务，这事不同啊，生孩子，难道有自己伺候自己生孩子的吗？

事情远不止如此。不巧，牛栏里的大水牯牛，踢开栏杆，跑出来了！当我不知所措地把这事告诉娘时，娘二话没说，抬腿就走，直至夜深了，才把牛寻了回来。

这就是娘分娩一天里发生的事。

我在心里问自己：娘，你怎么那样坚强？

我也在心里责怪自己：我不能多为娘做点什么？

当把牛寻回来以后，我，一个对人生还似懂非懂的男孩子，面对娘，眼里满含泪水。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妇女要承受多少苦难，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是难以相信的，也是难以想象的。

我的娘是女神，是圣母，是引领我生命前行的灯塔。

喻晓：《解放军报》原文艺部主任，高级编辑，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