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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1月15日
淮河之水到此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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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民
对我来说,淮安这个地名多少有一种隐隐约约不清不楚的感觉——显然,它就是汉初三杰之一韩信、大清水师提督关天培的老家淮阴这事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知道。如果不是这里后来出了共和国总理周恩来,估计就更要低调无名了。历史的变幻隐藏了很多真相,这让淮安吃了不少亏。
但淮安似乎像一个朴素的纤夫或者农人,她恪守着自己的责任和本分,却从来不事声张,不愿意做那种抛头露面喋喋不休的人。与周边一些声名显赫万丈光芒的地方相比,她低调得仿佛不存在一样。比如,同为“运河四大明珠”,然而在扬州、苏州和杭州之外,淮安很容易被遗忘。就像淮安的河下古镇,是我所见过的古镇中最令我心仪难忘的,但她完全遵循了赋予她生命的淮安风格,美丽、朴素、浑然天成而低调。很少有人知道,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条运河的终点,春秋争霸中的吴王夫差北伐齐国,为了解决战争给养问题,特意开凿了沟通长江与淮河的邗沟。隋炀帝定都洛阳之后,更是开凿疏浚了隋唐大运河,在此基础上,才有了后来的全长将近1800公里的京杭大运河。作为尚未意识到海洋重要性的“内陆”国家,南宋以前,历朝中原政权的政治中心基本都在西安、洛阳和开封,南北两地的经济发展差异使得中央政府对江南的繁华富足的依赖成为一个政治命题,而大运河不仅在商业贸易等方面利于民生,尤其在“南粮北调”的国家战略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对维系中央政权对国家管理有决定性的影响。在这里,淮安作为最早也最成熟的大运河枢纽,就像经济学上所说的那只“看不见的手”,忙碌而欢快,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顺乎天理。因此明清两代将天下财政重中之重的“漕运总督府”设在淮安,就既不奇怪也不意外。几千年来,淮安以自己温和、平淡与谦逊的性格,默默强调着自己在中国历史地位上的重要与特殊是无法替代也是不可或缺的,同时她还讲述着永恒——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是的,一切都要从水说起。
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朦胧知道淮安这个地方,与一条领袖语录有关。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农业学大寨”的政治浪潮中,中小学生大约都从新闻广播的渠道听说过农业“八字宪法”,叫作“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其中第三项说的就是“水”的重要性。这一点当然很好理解,地球人都知道生命三要素:阳光、水与空气,没有任何生物可以离开水而生存下来。漫长的中国历史,也是从水开端并走向成熟,辛苦辗转的大禹,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公而忘私”的道德价值及其伟大的感召力,也隐约知道了“水”与“治水”的纠缠。
毛泽东一生针对“治水”讲过很多话,其中为我记取的最为著名的有两条,一条是“一定要根治海河”,我小时候似乎经常在各种地方看到这条语录,它刷在书本里、电影里或者墙壁上。另外一条,是“一定要把淮河的事情办好”。这条语录,现在流传的版本是毛泽东的书法题词“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但我一直以来的记忆就是“一定要把淮河的事情办好”,不知道我的记忆哪里出了问题。总之,那时候我还不太能知道“淮河”在什么地方,但是毛泽东这条语录坚定而恳切的口气打动了我,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尽管很早就从《史记》中知道淮阴侯韩信非常了不起,但那时候我还不能把淮河、淮阴与淮安联系起来,尤其不知道淮河的事情有什么难办的,让一个国家领袖如此忧心忡忡如此语重心长。只是感觉到,这条河肯定是特别不好办。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淮河在南宋以前基本上风平水静。导致淮河成为一条水患无常的祸害河的根本原因,是后来无数次的黄河改道侵入淮河,泥沙淤积堵塞了淮河原来自然形成的入海道,形成遍地泛滥的生态灾难,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黄河夺淮”。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史料相当丰富,说起来非常繁杂枯燥,此处只需指出一个水患比例就能说明问题。从《史记·河渠书》看,公元前一三二年(汉武帝元光三年)发生了有文字记载的第一次“黄河夺淮”。根据后世统计,从公元前132年到公元1194年,“黄河夺淮”大约平均五十年一次;而从公元1194年到1938年民国政府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这个数字上升为平均一到三年一次,有些严重集中的年份几乎是每年都要发生一次。
黄河夺淮的严重后果,是使江淮流域曾经的丰饶富足之地彻底变成了水网错综水流无常的盐碱沼泽地。贫穷、流浪、乞讨、混乱与暴力,成了那个地方的标志之一。明太祖朱元璋起事之前曾经有过要饭的经历,正是由于他的家乡凤阳连年水患歉收没饭吃。然而,除去自然地理方面不可控的因素之外,我们非常意外地发现了其中一个致命的国家政治因素。
在契丹与女真人的轮番打击下北宋灭亡,中原政权被迫先是退守黄河最后又迁入长江以南。几百年来,贫弱的中原政权自身难保,无力再对黄淮流域的“治水”予以国家层面的管理投入,到了蒙元、明、清,黄河夺淮已经成为见惯不惊甚至听天由命的事情了。然而在这习以为常的轮回中,却是黄淮流域的民生凋敝、百姓呼号、流离颠沛、卖儿救穷的悲惨境况。这也让人们意识到,离开一个强大稳定的国家组织,上述惨景必将狂暴肆虐,继续吞噬着人民的安居乐业。
中国古代地名的构词法,往往带有政治宣喻或者期盼、祈福的意味。就像浑水有“无定河”的俗称,最后还是被康熙皇帝命名为永定河一样,淮安,也几经变动,终于从淮阴变到了淮安。黄河之水天上来,淮河之水到此安。在共和国几代人的艰苦努力下,今天“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富足和平景象,已经使淮安不负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