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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1月15日
梧桐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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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苏蓉
说起梧桐,定会想到《诗经》里“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其实传统意义上能引凤凰的梧桐,并非平时接触的法桐。也因这些年,看到的多是法桐,鲜见中国梧桐,才有如此误会。
刚从山西回来时,古城淮安的街道遍布年份很久的法桐,让我这个在山区长大的人倍觉惊艳——与那漫山遍野疯长的野树完全是两个风格。时值夏末,叶子潇洒大方又优雅地在道路上空拼成绿伞,普通民居在两边盈盈翠色的映衬下,都显得秀气了几分。我战战兢兢地行走在家乡陌生的街道上,踩着变幻不定的树影,听着头顶的沙沙声,从此开始孤单的年少青春。初中和高中都是在二中上的,从家到学校是拐了弯的一条长长的法桐林荫路,除了冬天是叶落的孤零样,其它三季美得婉约或豪逸。每年三四月份,秃秃的枝桠上先是长出一个个毛茸茸的小球——悬铃木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绒毛不知如何就飘了起来,一边飘着一边开始冒出星星碎碎的绿芽,然后一天天长大,嫩得叫人心悸。等完全长开时,阳光开始肆无忌惮——这会儿更能体味到法桐的好。
晴天方好时,梧桐树下是明朗透亮之美。我被爸爸惯得略娇气,初中三年,都是坐他的自行车上学,安安稳稳坐在后座,双目透过摇响的叶子追逐有如濯洗过的天与云——在记忆里,他软绵绵的嘱咐年年伴着漫天的飞絮飘了一路,融化于碧叶的碎响。以至于日后我梦里对他每一次怀念,总在这样温暖的场景里。后来高中开始自己骑车,每每赶着急促的时间鼓点飞奔,当车轮在各种图案的水泥路上轧过,总能感到掠过的风与阳光,都蘸满了让人振奋的味道——尽管常常迟到,仍有心思去领略。奔赴目标的时候,偶尔侧目欣赏,未必会让你在成功之门前停顿,即便无法如愿,总还有美好的东西让你不至于贫瘠到一无所有。
夜风扶摇中,最是难以描摹的静谧之美。大学就读于淮阴师院,中文楼后面是一排比四层楼还要高些的法桐,微风一起就听得见密密麻麻的沙沙声,光用耳朵便可感受到枝叶的繁盛。大一大二时,学校规定必须上晚自习,我常翻书看上一阵子,然后对着窗外黑鸦鸦的影子发呆:晚景在灯火通明中分外寂静,偶尔的虫鸣恰如宣纸上水墨流淌中的一抹留白,惊破了暗涌风云的夜色。而那连成一片的法桐在这样的校园里,永远坚持自在的韵律,跟从着风的脚步:风急,碎响摇成松涛一样的壮阔;风缓,便如江南园林里的雨雾,轻柔细密。这自然中的每一种生物,都遵循着固有的规律竭力生长,当一个族群相偎相靠在某一地扎根时,便活成足够让人类欣赏拜服的卓然风采——他们用智慧征服我们,我们用生与死的过程感怀他们。
雨夜的滋味,最叫人难忘。高中夏末某日,快下晚自习时暴雨突至,倾天盖地的气势不光模糊了视线,也冲晕了耳朵,整个世界都是瀑布捶落的声音。我站在楼道口,看着没有雨衣的同学把书包放回教室,嬉闹着奔入雨帘,忽然觉得心里特别痒,记忆里自己很少做这种“出格”的事,总是乖乖地听着老师和家长的吩咐,在自己该在的地方,做该做的事。我知道爸爸会来接我,可真想在雨里跑一回啊,犹豫间又一帮同学冲了出去,我一咬牙也跟上,取了自行车骑出校门,过了一条长长的巷子,上了法桐树的街道。路两旁的法桐张着长长的手臂,承接着九天而来的水滴密集的撞击,地上铺满被风雨从枝头拽落的绿叶——青春尚未舒展,生命已告终结,厚厚的一层被积水浸泡着,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微冷惆怅的光。我蹬着自行车从它们身上碾过,在豪情中忽生出些悲凉,明天它们就该被清洁工扫到一处,拖到垃圾场焚烧了——无论当初在枝头如何摇出动人的音乐,最后总难免尘归尘,土归土。
高三时,因配合“亮化工程”,古城的梧桐几乎被砍伐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女贞之类的常青树,遮天蔽日的美只有半条西长街、几百米的东长街和美食街那一段路。我曾无比痛心过,也在漫长的岁月流逝中逐渐习惯和淡然,人的一生,总会在风吹雨打里泻去许多万紫千红,何不在沉默里暗蓄生长的劲力,于蓬勃中享受细节的美好,即使无法披一身华丽的袍子,也总能和梧桐一样,只要容许存在,就一定可以挺直斑驳的躯干站成从容的姿态。
吴苏蓉,女,就职于淮安区文联,邱心如女子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目前主要从事散文与古诗词创作,发表作品数十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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