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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23日

当时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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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丽

走进河下古镇,开始听见鼓声。隐隐如雷鸣,由缓到急,由疏到密,回响在小镇上空。站在飞檐翘角青砖黛瓦的牌楼前,鼓声开始铿锵激越,竟有排山倒海之势。在寂寞中虚无,在修缮中衰老的小镇,因为鼓声的击打而悠悠还魂。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公元1130年的鼓声。

1130年的鼓声,穿越886年的历史烟尘,依然有激荡人心的力量。

1130年,宋高宗赵构建炎四年。宋室南渡第四年,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京都沦陷,二帝沦为人质,金人攻城掠地,搜刮财物,宋王朝只余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赵构重用奸臣秦桧,无底线地退让求和。他致书金人,“愿用正朔,比于藩臣。”毫无气节地摇尾乞怜,表示愿意奉金国为正统,自己为臣属。

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一个昏聩无能的君主,英雄的出现注定会带着太多的悲情色彩。不管怎么说,1130年是属于韩世忠和梁红玉的,大败金兀术的“黄天荡之役”,是南宋历史黯淡的底色上极其动人的一抹明亮。

1130年,梁红玉28岁,正是一个女人外表和心智渐趋成熟,饱和度接近完美的年龄。更何况她天生有着绝世美貌,能歌善舞,智勇过人,既是女神也是女汉子。

1130年2月,韩世忠、梁红玉夫妇带领8000韩家军,在镇江迎战金人的10万大军。敌强我弱的情势下,梁红玉设计,由韩世忠亲领战船,排兵布阵。她自己则在金山之巅垒起战台,冒着流矢,亲执桴鼓,指挥作战。两军对峙,江雾弥漫,视线受到影响,而梁红玉所处战台视野开阔,一览无余,韩家军以鼓点为号令,士气高涨,奋勇杀敌,把金兵困在黄天荡48日。至此,梁红玉一鼓震天下。

明末清初的名士钱谦益写过一首诗,纪念梁红玉。其中有句,“月下旌旗看铁甕,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俛仰间。”

小镇涂满青色,灰色。雕花木窗油漆剥落,正在悄无声息地风化。时间异常缓慢,仿佛深陷在历史里。

鼓声伴着涛声,隐隐传来。梁红玉塑像所在的擂鼓台三面环水,模拟着当年的高处不胜寒。她秀美端庄,戎装盔甲,纤腰一束。高高绾起的飞天髻更添飒爽动人,宋时女子流行绾髻,地位越高可以绾得越高。肩上的披风以相同的姿势猎猎飞扬,不动声色地凝固着风的痕迹。1130年2月,天还很冷,又是如此风大浪急。她站在金山之巅,迎风擂鼓,甘冒如雨箭矢,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她一定不会想到史书会作何评价,也一定不会在意后世的褒贬。但是,她一定忽略不了坊间传言种种。韩世忠乃朝廷重臣,世代位爵。她出身营妓,类同青楼女子。

“营妓之设,说者谓盖以慰籍军士者,营妓始于汉,历六朝、唐、宋而不衰。”据文献记载,最早的营妓,来自女乐、寡妇和罪犯之妻女。这样说来,似乎对上了,都传梁红玉“父祖皆行伍”,因兵败而获罪问斩,梁红玉遂流落为营妓。这样看来,营妓的地位甚至还不如青楼女子。

她或许会想到他们在庆功宴上的初次邂逅。她正值妙龄,饰着满头的华丽珠翠,鲜红的缂丝长裙,为他跳了一支舞,鼓声缠绵热烈如心跳。他的目光深情相随,那年,他正值而立,生得丰骨伟岸,目瞬如电,鸷勇过人,是标准的男神。他们一见钟情。

梁红玉性格刚毅,又胸有韬略。她追随他带兵打仗出生入死,她为他生儿育女一饭一蔬。只因感君一回顾,从此思君暮与朝。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感念他的珍重相待,不离不弃。

她有过许多不寻常之举,“黄天荡之役”后,她跑到皇帝面前弹劾自己的丈夫。说韩世忠大意疏忽,让金军凿河遁去,“失机纵敌,乞加罪责”。这一大义灭亲之举震惊满朝文武,同样令后人诸般猜测。有的说她是大义灭亲,有的说她是为意气之争。他们感情很好,孩子年幼,大义灭亲应该没有理由。她心智过人,更不可能是意气之争。要知道宋时刑法,妻子状告丈夫,即使查实丈夫罪行,妻子也会因犯上而受罚。我猜她一定是有意为之。宋高宗重文轻武,更是一向忌惮战功显赫的武将,很容易借此由头降罪韩世忠。梁红玉以退为进,实在是用心良苦。史书上的只言片语,是后人附会,已无关她的心情。她从来就不是他身后的女人,她一直是他身边的女人,辅助他,成就他。短短几年,他从一个下级军官,升任为南宋大军统帅。宋高宗期间,与岳飞、张俊、刘光世合称“中兴四将”。

她的履历展开来同样辉煌灿烂,无人可比:抗金女英雄、女中豪杰、安国夫人、英烈杨国夫人。30岁不到,她已经得到了一般女人难以想象的荣耀。她对自己一定是满意的,纵横马上,出入战火,成功地洗白了自己的营妓身份。

1135年,宋高宗把韩世忠夫妇派去镇守楚州(今淮安区)。想必梁红玉是欢喜的,毕竟她是楚州人,荣归故里不是人人都能被成全的。“披荆棘以立军府,与士卒同力役,亲织蒲以为屋。”条件艰苦,韩世忠与军士一起劳动建房,梁红玉则带领妇女割蒲草编席子。军中缺粮,她还尝试采摘香蒲的嫩茎煮食,带领将士共渡难关。此举沿习至今,楚州人喜食蒲菜,又称其为“抗金菜”。那年10月,梁红玉在与金兵的交战中,遇到伏击,腹部重伤,肠子流出,她以汗巾裹好继续上马作战,最终血透盔甲被擒杀,终年33岁。这段故事出自《英烈夫人祠记》。《宋史》中亦有记载。每读一遍,都感受一种不寒而栗的悲凉。

离开古镇时,天色将晚。眼前一片墨色点点,鼓声渐止,惆怅缓缓袭来,南船北马已成往事,漕运总督府只供凭吊,唯有运河涛声依旧,宋词般凄迷的月色依旧。

吴祖丽,女,江苏金湖人,中国作协会员。小说散文作品刊于《雨花》《青春》《作家》《鸭绿江》《当代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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