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华敏

少年时期，水晶饰品于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稀罕宝物。同桌的女生来自城里，穿着讲究，性格和顺，眉间满溢书香气。尤其是颈项佩戴的圆形吊坠，特别引人好奇。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枚贴身宝贝是水晶平安扣。只记得红白相间，丝丝花纹漂浮，清透水润，带着一股灵气，仿佛要从她胸前跳跃下来，惹得小伙伴们痴痴羡慕。

教室窗外斜倚的梓树花，像画家水兑的曙红，淡淡的，粉粉的，透着早春的清凉。我捡拾落在窗台的线形蒴果，串起一根项链，悄悄放进书包。我默默注视同桌的她轻盈地走进教室。蓝色衣裙，白色球鞋，精巧的配饰，代表我眼中成长的外在实相。放学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拿出梓花环戴上，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脸上写满粉色的梦。不觉想起老师曾经教我背诵的“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这来自《诗经》里的深意，待我离开故里多年后才明悟，并慢慢转化为对母校的敬畏和思乡之情。原来梓树的蒴果里包藏着一颗乡愁的水晶心。

同桌女生的水晶饰品，像挂在少男少女脸上粲然的香红，掩映着，也模糊地炫耀着。然而真正倾情绽放，却是天赐的童真。一日午间，同学们做一种名为“牵羊”的游戏：八个人一组，若其中的一位在规则内相互的追赶、角逐中没有被“擒获”，并以智慧胜出，那枚水晶项链就作为奖牌挂在他的脖子上。这别出心裁的设计，两小无猜的情趣，显现独有的温度，温暖那些快乐的日子，并化为藏匿幼小肌理的记忆琥珀，散发着只有少年才能看到的光芒。

后来，同桌的女生转学离开。而那枚水晶却留在我们班级。时而被恭敬地镶嵌在黑板报的配图中，时而被高挂在墙报的红花绿叶间；时而又缠绕在“学习竞赛”“少年先锋队”等获得的大红花上。晶莹中的丝丝缕缕，娇艳美好，把年少时的岁月都染红了。剔透里的水波，欲语还休。既热烈奔放，又谐和融洽。它所携带的能量让我班乃至整个年级相互连接变得非常通透，同学通过其能量也发掘出不同的努力。小小饰品，因而成为传奇，不仅点缀那个懵懂的年纪，也照亮那些水晶样透明的心。

所有的爱恋和疼惜都从此而生。

我家临湖泊，溪水潺潺也不知流淌了多少年。踩在细软温热的沙滩上，被冲刷过的各色小石头就在脚下——蓝紫，乳白，淡黄。我把它们一颗颗捧入手心，端详抚摸，似曾相识，亲切可人，宛若那枚钟情的水晶扣。南宋诗人徐照层诗云：“初与君相识，便欲肺肠倾。”是言小石头与我的机缘吧。它安静的姿态，朴实的秉性，隐藏的气场，湿润的气息让我倾心和沉溺。

初夏，窗前的梓树叶垂枝头，寂静落寞。我端坐温课，思绪却随桌面摆放的一枚小石子流动。它乳白色，脂的质感，缎的光泽，表面细纹勾勒出神秘的图案。像风景画，像篆体字，又像外祖母讲述神话故事里美猴王。可谓良辰好景的虚设。只可惜它不是水晶。也不能像扮靓我生活侧面、伴我走过平安日子的牙印长命锁、斑点麻雀卵一样挂在胸前。更不能像平安扣一样为班级共享。

外祖母针线活做得极好。她把一小块宝蓝色的布铺平、裁剪、缝制成精巧的小香包，在檐口两侧穿上细长的红绳子。然后在两面绣上小花。细腻的针脚，怜人的红意，有一种快要溢出来的凡俗的喜气。她把乳白色石子装入小香包，给我佩戴胸前，似乎比袒露在外的吊坠更显遗世独立之美。加之我本色上衣镶着一道淡蓝色滚边，小小的立领，精致的盘扣，点缀起来真是少有的华丽，透出君心可晴的新意。

从此，我感应石子的气脉呼吸，安分珍惜相属相连的日子。它虽然藏匿棉布里层，竟有着等同水晶的莹彩暖暖和盎然诗意。它与我灵魂依傍，又伸手可及。宛如追光灯追逐的焦点，周围的一切皆隐退，只有它是可视的。我幻想外祖母讲述神话故事中，那个补天石头群里的主角就是我拥有的乳白色石子。它是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多出的那一块。亦或它又是《山海经》里神仙帝台的石子，避邪驱毒，天长日久，一定能够变为水晶宝石……

时光静谧，奇石无言。

多年过去，往事淡远。绣花香包早已成为暖暖珍藏。唯有外祖母的话常在耳边。她说，小石子虽然没有水晶通透，却含蓄内敛，质朴深沉，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从不改变本性。你如此痴恋那枚小石子，就好好做自己，从意志的凝聚中去认知它吧。你有水晶般的透明之心固然，但石头的韧劲不可不学。你可知胸前的小石子为什么会有如此深奥的自然奇观？是因为小石子懂得磨炼自己。别看它始终在里层，其实它也始终在高处……长大后，我明白外祖母道明石头的品格节操，是让我体味并咀嚼和反刍人生，用生命眼光看饰物。今天品读这段文字，依然还能感受她声腔里饱含的朴素的力量，还能碰触她慈祥目光和手心的温良。只是再也回不去配饰结绳的日子。

世上每个人，或许都保持一颗水晶之心。唯有天人合一，凝聚一滴璀璨冷清，才能成为人心的晶莹。我以为每一件“物品”也是如此自矜自重，宛如庄子中的好鸟择枝而栖，神话故事里的宝剑深契石中，等待懂它的人珍藏。它们是物的清贵，不会亵慢自己。

我相信，少年时期那枚挂在教室，并照亮每个同学心灵的水晶平安扣，一定还闪着晶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