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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4月26日
千帆过尽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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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 昭
如果说,杭州西湖是风情万种的贵妇,扬州园林是家道中落的怨女,淮安勺湖园则是恬淡内敛的小家碧玉,悄然静立在淮安古城一隅。
我每次走进勺湖园,总能听到一个看尽千山不是山的古典女子在抚琴吟诵,那是繁华褪去之后的平静和鸟鸣之后幽静的山涧。这儿没有都市的喧嚣,没有俗世的烦忧,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心浮气躁……但在清隽秀美、古典精致中却隐藏着几许清高和气傲。
遥想淮安的曾经,有着何等的锦绣气象。运河上商船云集,拉纤摇橹,舟行千里。岸边则店铺林立,人声鼎沸,不舍昼夜。会馆园林里方言萦绕,诗酒唱酬,兴致盎然。而运河之畔的文通塔,砖石砌筑,七层八角,腰檐相迭,高大宏伟。时人登塔远望,正是一番“红灯十里帆樯满,风送前舟奏乐声”的壮丽景象。现在的文通塔,早已没有那种纷繁,历经千年时光,它安静地站在紫竹林面前,庄重古朴。但我从来没有登过塔,不想打扰它的清修。
塔的前面有一小井,名为“漂母井”,已经干涸见底,没有一滴水,唯有井栏上刻着深深的沟槽,诉说着兵仙韩信“生死一知己,存亡两妇人”的传奇人生。井边的竹林里,站着两个文臣和两个武将的石像,他们低眉垂目,神情肃然,是陪护还是看守?没有人说得清。只知道他们站在这里很久了,风雨之中见证了这座城的繁华与落寞。
勺湖园多有石头,那些曼妙婀娜的石头,散散落落地立在塔后湖边,或铁骨铮铮、英气勃发,或智有乖巧、灵气游动,或怪中有格、异中见韵,或玲珑剔透、透中见光。文人雅士大都喜欢石头,尤为喜欢透、漏、瘦、皱之石。正如沈均儒先生所说的那样:“石不能言最可人。”其实,石头是有棱角的,看到这些石头,我仿佛听到时光的一声叹息。
在那声包含沧桑的叹息里,弯弯曲曲的青砖小路,就像抖落一身风尘的足印,从历史的喧嚣走向现实的平淡。左侧是碧波荡漾的一湖春水,形似一把弯弯的玉勺,在垂柳和云墙的悉心照顾下,安详恬静。湖面上开始的时候只是一片淡淡的蓝,继而是深蓝,蓝到极点就变成了绿,随风而来的荷香,也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绿,沁人心脾。若有一场细雨,就更令人陶醉了。这个小家碧玉的佳人,心潮就开始澎湃起来,只要一个春波流转,就已让你迷失方寸。
漫步湖边,有“神怡”“清趣”二道玲珑别致的圆门。年轻男女大都喜欢依靠在这两道圆门上留影,仿佛依偎在这袅袅婷婷的江淮山水之间,或许也是想给自己一个圆满的境况吧。过圆门,就有古色古香的建筑呈现在眼前。这些白身青檐的建筑,随着地形水势变化而变化,与蓝天相接,与湖水相连。青藤、老树、云墙、昏鸦,她们将一弯湖水独揽怀中,连同涟漪、莲荷、香蒲,荡漾出别样风景。林则徐曾写过一副名联:“秋从天上至,水由地中行。”寥寥数语便写出勺湖园的鲜明特征。
在这些建筑之中,高大的银杏树下,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神色凝重地坐落在落日金黄之中。我曾经无数次来到这里,只为静观大大小小60余块碑刻。其中一块康熙御碑“雪作须眉”,每个字足有尺余见方。野史记载,康熙第五次南巡时,途经淮安,刚下御舟,一眼看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原来是告老还乡的81岁老臣刘谦吉。康熙为了安抚老臣,随即挥毫写下“雪作须眉”赐之。刘谦吉老泪纵横,感激皇恩浩荡,便摹勒于石。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皇帝也好,老臣也罢,早已消失于历史,只有这块石头默默诉说曾经的显赫。现在,这些石头也已移至淮安府署,留下的只有满墙的斑斑印记,就像泛黄的史书册页被春风乱翻。
有湖就会有桥和亭,这仿佛是心有灵犀,否则就没有园林的韵味。勺湖园既有横卧湖面的蜈蚣桥,也有贴水而飞的曲廊和扇形的水榭,更有临于湖上的亭子。这些廊桥亭榭,遥相呼应、相映成趣。数百年前,应该会有很多文人雅客在此相聚,举头仰望明月,低头亲近湖水,平视则嫣然一笑,他们饮酒对歌,乃至通宵达旦。但现在,很少有人在这里抒情,即使有,大约也是在心里默诵吧。人们的步履总是匆匆而过,很难停下来体味平静与深沉。只有湖里的鱼儿在逍遥漫游,抑或窃窃私语,它们或许是在喟叹这座园林的前世今生。历史已远去,湖水还在,只是换了朱颜。
微风拂过,钟声隐隐传来,清脆中藏着沧桑,在整个勺湖园扩散开来,飘在天上、撞在墙上、掉在地上、落在湖里,宛若金代的杂剧越过千年流淌着。这就是来自梅岭的金天德大铜钟的声音。钟约2吨重,钟面雕着“皇帝万岁,重臣千秋,国泰民安,法轮常转”十六个阳刻楷书大字。那时的淮安是南宋与金交界的地方,金钟也悬挂于淮安北门城楼作报警用,不知经历了多少风云变幻和悲欢离合。如今,站在梅岭,空无一人,只有金钟高高地悬挂在那里,钟身锈迹斑斑,偶有掉下来的粉末,发出轻微而疼痛的声响。
越钟亭向东,过一小桥,便是一座幽静典雅的书院,即为“勺湖草堂”,原为雍正年间湖南提督学政阮学浩的书塾。门楼上方是精美砖雕,栩栩如生、玲珑剔透。草堂三面临水,屋后湖面长满形态各异的荷花,湖边有一亭,名曰“春风亭”。春风吹来湖水荡漾,胜似人间仙境。相传勺湖草堂士子中举率很高,而且操行为文,必合规矩;言语行为,各有风度,于是勺湖草堂独冠大江南北、声名远播。清代著名画家王宸画有《勺湖草堂图》,立意高古,构图雅致,气韵浓郁,虽不画人,却自见入境,展现出恬静透远的江淮水乡情趣。漫长的历史岁月,让勺湖草堂历经沧桑,当年的繁华兴盛早已化作过眼云烟,草堂庭院也已长满荒草,偶有麻雀立在几株树上叽叽喳喳,不知是否在说“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勺湖尽管有着美丽的传说,实则是因构筑淮安古城,修补取土而逐渐形成的,与淮安城历史同步,至今已有两千多年。自晋建淮安城以来,这里便工商如云屯、繁华压两京。仅先后在勺湖园修筑的庵观寺院就有文通寺、龙兴寺、文佛寺等,足见其兴盛。明代永乐帝好友姚广孝的诗“襟吴带楚客多游,壮丽东南第一州”,振奋了无数淮安人的情怀。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白云苍狗,卷走烟雾缭绕的尘世烟火,留下宁静的天空和朴素的大地。勺湖园用她特有的语言,诉说着跌宕起伏的前世今生,如同曲折蜿蜒的古老运河。但在我看来,她被岁月卷走的只是曾经的形态繁华,而她的文化精神却深入骨髓,因为浮华褪尽之后,留下的才是本真,这也是淮安这座水城相融城市的灵魂和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