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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8月09日

里下河食单(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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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 干

米饭饼

里下河地区盛产水稻,食物也以稻米为主,面粉为辅。在“沤改旱”(只种稻子的水田改为稻麦两季的旱田)之前,小麦的种植面积非常少,因为农田多为洼地。在里下河,“水田”专指种植水稻的农田,而“高田”则是指又能种水稻也能种麦子的土地。一个人家富裕与否,看他们家的高田有多少。水田一是只能种一季,二是收成不牢靠,如果夏天发大水,水田就泡进水流中了,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

秋天没有收成,里下河种水田的人就跑去上海讨生活了,做什么的都有,都是苦力,能力差而脸皮厚的就乞讨。在上海,里下河口音讨饭的和凤阳口音讨饭的时常可见。凤阳花鼓,是乞讨用的,里下河的道情,也是乞讨用的。郑板桥是里下河人,他专门写了十首道情,借民间这种特别的样式书古道今,是道情中的精品,流传至今。

淮剧也是里下河的“河剧”。淮剧多悲调,一大原因是当年它是盐工唱的。盐工特别辛苦,晒盐,在烈日下光着脊梁劳作,像牲口似的。他们唱出来的调,注定悲凉哀怨,而乞讨人的歌不可能喜庆,也是苦词哭腔。

旧时里下河生活维艰,但里下河人对生活的热爱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苦中作乐。比如米饭饼这种食品,就是粥馊了以后再加米粉发酵成的。

米饭饼和小面饼不一样,它是发酵过的。酵母本身也是稻米,是米熬成的粥。夏天大米粥吃不完,过了夜,就有一股馊的味道。馊的东西是不能吃的,但里下河人爱惜粮食,舍不得倒掉,用馊了的粥作为酵母,和上米粉,可以做出很好的米饭饼。现在城市里有米饭饼,但不是发酵过的,或者不是用馊的粥发酵的。

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将米粉加水然后投入馊了的粥里,放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摊在铁锅上,一会儿工夫,米饭饼便摊成。一进口,一股酸酸的甜,一股甜甜的酸,沁入口中,空气里也散发着米的清新和芬芳。孩子和大人的一天,就从早晨的清新和酸甜开始。

米饭饼一般不加油,也不加糖,纯粹米的味道,前天的米和昨天的米合成今天的米的味道,你能吃出米饭的层次、米饭的新旧,如果加了油和糖,米饭饼就索然寡味了。但米饭饼夹油条,味道就异常可口了,可以说是绝配,纯小麦和纯水稻的融合,油和素的融合,摊和炸两种厨艺的融合,甚至让我联想到南方和北方的融合。夹的方式,显然是北方的饮食手段,荷叶饼夹烤鸭皮、肉夹馍、煎饼卷大葱,都是夹的方式。米饭饼夹油条,连造词方式都是北方的。米饭饼夹油条,现在的年轻人爱说米饭饼包油条,是不知道这种吃法的古意。

现在很多宾馆的早餐都有了米饭饼,都有了米饭饼夹油条,沿街的小吃也有了让人怀旧的米饭饼,但味道不够酸,甜得有点硬。我现在怀念的还是幼时的米饭饼,除了那样的酸甜外,米饭饼上还沾着那些大米粥的米粒,那些米粒是记忆里的珍珠,是美食中的钻石。

慈 姑

后来我才知道慈姑也是有很多品种的。

汪曾祺先生写了一篇《咸菜茨菇汤》,让人不是垂涎,而是乡愁泛起。最后一句“我想念家乡的雪”,才是这篇文章打动人的文眼。

慈姑在里下河属于水面庄稼,水面庄稼有莲、藕、茭白、鸡米(芡实)、水芹、菱角、芋头、慈姑等。里下河地区长期遭受洪涝,庄稼朝不保夕,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面的庄稼就成了里下河人重要的食粮,以补充稻麦歉收的不足。里下河的人善种这些水面的庄稼,也会做各种风味的水上菜肴。

很多北方人不知道慈姑为何物,我曾经请阎晶明吃过,他说很好吃,味道像他们山西老家的山药蛋。我就和他说,沈从文当年有句名言,慈姑的“格”比土豆高。阎晶明说,土豆和山药蛋不是一回事,山药蛋比土豆的“格”高。后来我吃到正宗的山西山药蛋,确实比一般土豆的味道好。

王蒙先生到泰州讲课,也吃到了慈姑,说,像好的板栗的味道。王蒙先生的眼光确实不一般,苏州人也把慈姑称作白地栗,顾名思义,就是地下的白色板栗的意思。我们老家也有板栗,但是味道确实不怎么样,有点硬,还有点酸,和北京怀柔的板栗没法比。北京怀柔的板栗烧肉和里下河的慈姑烧肉,确实有相似的味道,粉而不黏。大自然很神奇,生于水中的慈姑,与长在地下的山药蛋,还有结在树上的板栗,味道居然如此相近,穿越海陆空的限制。

慈姑有好几个品种,广东的白肉慈姑、沙菇,浙江海盐的沈荡慈姑,广西梧州的慈姑等。里下河最常见的就是“苏州白”,球茎略小一点,但味道确实与板栗最相似。离开家乡后,我有机会品尝到广东、广西的慈姑,似乎不怎么对我的胃口。

慈姑最常见的烹调方法,是和猪肉一起炖,红烧,加水,焖,起锅之后,肉不腻了,慈姑则圆润可口。在我们老家还有一种做法,叫炒三鲜,准确说法应该是肉炒三鲜。原料:五花肉二两、慈姑片二两、卜页(豆腐皮)二两、青蒜二两。爆火急炒,肉嫩,蒜香,慈姑脆,卜页则吸附了这三者的味道,百媚横生,是一道里下河人百吃不厌、百吃百香的家常菜。

慈姑一般专指慈姑的球茎,慈姑的顶芽,我们称之为“慈姑嘴子”,一般在“挎”慈姑的时候把它掐掉,因为它没有肉,也不粉,所以常常被弃用。但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我的一个朋友曾经用慈姑嘴子烧肉,味道不同寻常,慈姑嘴子像金针菇一样排列在一起,但味道酷似现在的羊肚菌,绵柔中带着坚甜。

汪曾祺先生年轻时吃够了咸菜慈姑汤,到了晚年反而非常怀念。慈姑和咸菜做汤,是因为慈姑有点苦味,而咸菜可以去掉。40年前,我第一次到岳父家去,曾经喝过岳母烹制的纯慈姑汤。冷盘、荤菜之后,最后上汤,慈姑汤。没有咸菜,没有肉,就是清一色慈姑炖的汤。汤色乳白,我以为是鲫鱼汤,等我看到那些圆溜溜的慈姑在汤中漂浮,颇为惊艳,一喝,果然有鱼汤的味道。我问,慈姑还能单独做汤?她说,高邮的慈姑可以,不苦。

岳母去世多年,她的这道菜我还记得。

神仙汤

神仙汤也叫三鲜汤。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汤,这或许是最里下河的一道菜——明明已经很苦了,还要做出高大上的范儿。这也是里下河人面对苦难和贫困时的一种乐观和通达。

午饭没菜,来了客人怎么办?冲一碗神仙汤。自己可就咸菜吃饭,来了客人不能怠慢啊。于是,神仙汤来了。为什么叫三鲜汤呢?因为由三种调料组成,酱油、猪油、胡椒粉。先放酱油,再是猪油,然后开水一冲,再撒点胡椒粉,一碗色香味俱有的神仙汤就完成了。颜色是琥珀色,猪油在汤面上荡漾着诱人的涟漪,翡翠似的透明,胡椒的浓香飘过汤面,在屋子里回旋。用汤勺尝一口,鲜,鲜,神仙!只有神仙才能尝到这样的味道。如果加点葱花,翠翠的绿色更显郁郁葱葱。

起初不理解为什么有神仙汤这样的菜,等我到了北京才发现,原来不是所有地方的人吃饭都像里下河人那样,其他菜可以没有,但必须有汤。北方不一样,比如就着大白菜吃馒头,不会有神仙汤出现,吃完了喝点开水就可以了。你到里下河的餐桌上去看,怎么着也得有几个汤,汤汤水水、鱼鱼虾虾,这是里下河食单里最常见的。

前不久,一位老乡请我吃家乡菜,我说能不能做出神仙汤?他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终于做出来了,有葱花,有胡椒粉,味道很近似,但没有猪油,用麻油(北京人说的香油)冲的。香是很香,但没有猪油泛起的涟漪,尤其是猪油被开水冲出来的那股傲娇的气息,到底还是若有所失。

失去的是什么?饥饿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