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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07日
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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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子淑
老太爷今年已经99岁,可谓是百岁高龄了,若是问他具体何年何月在何时辰出生,怕是他最亲近的子女也会支吾不清楚吧。我对老太爷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我儿时。他精神矍铄地陪我下象棋。我这小辈稀里糊涂的棋技,在他看来无非是瞎胡闹,他也教了我几技“高招”:如何落子、如何排阵布局,但我早已记不清了。然而“被老太爷亲手指点过”的象棋,却成了我时常挂在嘴边吹嘘的噱头。于是老太爷陪我下棋的画面,在我记忆中不断加固,仿佛20多年的时光没有将我从一棵小毛头催成一位大姑娘,也没有将他手中的象棋变成一根颤颤巍巍的拐杖。
直到今早,我走过老房子前,转角过去,忽然看见一个呆坐的身影。挤入我眼帘的是一片黑:黑色的墨镜,黑色的外衣,苍老似土地般黝黑的双手,斜依在腿旁的黑拐杖,分不清哪条才是让他真正行走的腿。直到再走近点才看清楚。
“老太爷怎么坐在这儿呀?”
他看我们来到他的面前,便拿起腿边的拐杖,没有下言。就像村口来了生人一般,毫无反应地站在自己看着长大的晚辈面前。
这时,我猛地一阵心酸在喉头。
我们一声又一声提高了音量“老太爷!老太爷!你怎么坐在这儿呀?”不知为何,他墨镜下布满褶皱的嘴角堆出了客气生疏的笑,身子一点一点向前倾,努力想弄清我们到底在说什么,却是无力地摇摇头,指指耳朵,“听不见了”。
为了调和气氛,我指着自己问他“你还认不认识我呀?”话一出口,我便知错了,年轻一代,一年一个样,不用提一年了,就是换一身衣服便是另一个头面了。为何为难一位多年不见的老人呢?幸而他听不见我的这句问话,我便迅速换了对象,一把拉过我的母亲——他的亲孙女,再拉满自己的音量问他,“那你认不认识她呢?”终于,他弄清了我这个古怪“陌生人”的意图,是让他认出眼前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他还是摇了摇头,这次不是听不见。
“认不得了。”
若是连孙辈都已相逢如生人,那么在他现有的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便是几位供口饭吃的子女,与旁人再无交集。我不知他的记忆中可否还清晰存留着故人旧事的影像。我没法问。
问话得不到回答,母亲便与三爷去隔壁摘菜。仅剩下我和老太爷,以及一只忠诚看家狗。这时,老太爷一只手撑着拐杖,另一只手拿起自己身后的小板凳,一步一顿地走到我面前,用手指了指他放下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摆摆手,哪有百岁长辈给20多岁的曾孙女端座的?他是把我当成来访的客人了。也可能他知道我是他庞大家族血脉的一份子。我不忍看,安顿他坐在房屋间的狭小过道中,自己回到客厅里。
可没几分钟,他又提着自己形影不离的小塑料凳子来到了客厅,小凳子放在离我不远处的电动三轮车旁,想是要坐下。换了几次姿势,转了几回身子,那年老朽木般的腰腿实在是由不得自己。我连忙放下手里的琐碎,扶他坐下。
老太爷和我坐在客厅里,没人发出一点声响,除了他偶尔想倚靠在三轮车上,可三轮车没固定好,他一靠车子,车子就晃动一下,只好如先前那样坐着,没有看外,没有看内,也没有看我。我知道他对我这个突然来访的小青年有些好奇,但我算什么呢?在他近百年来曾停歇过的生命里,不知见过多少人,像春风来又走,数也数不清。这时,我也发现他不像是在思考万事万物,天大地大,生计、土地、亲朋、过往……盘了一辈子,生命至此,也没什么值得他再去费心费力地算计。
出生在上世纪20年代,老太爷经历了北伐、抗日、解放战争和土改、十年文革……他为何不曾提起呢?他抚养了七个子女是如何维持生计的呢?我好想知道,可我没法问,他没法说。
一次,我与父亲闲聊时提到自己高中时学政治历史,大学学马克思主义原理和中国近代史纲要,一页接着一页列不完的知识点,一段又一段让人头晕眼花。当时我想:有老太爷这么一位活历史记录在家,为何不去问问他?问问他峥嵘岁月,时局动荡的年代。我还庆幸地以为只要老太爷与我讲一讲他的故事,我再与书册上的事件相结合,便无需死记硬背那些稍不注意便记错年份的历史数字了。于是我暗下决心,等这个证书考完,我会有很多的时间,与他聊聊过往。
可今日这一偶遇,击碎了我所有的幻想。年轻人总有奋斗不完的事,考完了一场还有下一场,今日赚了一笔,不到天黑就全部花光,谁有时间停下来,去关心一位老人的过往呢?老人却是无事可做,耳不能听,手不能作,唯有日复一日的等待。等待一日三餐;等到天黑了上床睡觉,太阳升起便起身坐着,等待逢年过节,家中有了聚餐。前些年还将他活宝似的抬出来,这些年嚼不动,吃不下,索性团聚也不一定带上他。
或许再过几年,也可能十几年,他和那些早已辞世的同辈人一样,只留下一座鼓鼓的小土包,融成祖坟的一份子。逢年过节,家中老小去烧纸,向他说说话,祈求他能庇佑后代兴旺发达。可他在世时都没法回复我的问话,离世后又如何能讲呢?
一晃几个月又过去了。每每想起坐在墙边的老太爷,我便忍不住落下几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