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淮

1989年，我父亲江鸣歧——原淮安美术家协会主席——因去故乡黄山举办个人画展，心脏病复发长眠在黄山脚下。由于他突然离世，留下了许多未题款的画作。画作不题款终究是不完整的，为了弥补这一遗憾，我们做子女的 ，一直想请人题款，而给画作题款看似简单实则不易：落款要与原作协调，内容要突出绘画主题等等，这就要求题款者不仅要有较高的书法水平，还必须具备较好的绘画艺术素养和名望。

一次在朋友微信中看到原淮安画院副院长、一级美术师丁迺武先生为本地篆刻家罗星题写的斋名，文气十足，金石味很浓。想到丁院长艺术成就及与父亲之间的友谊，遂冒昧通过电话向丁老求援。此时的丁老已是耄耋之年，身体欠佳，写字绘画已力不从心，但没想到他居然爽快应允。丁迺武先生和我父亲交往了近四十年，在创作版画中曾结下深厚友谊。我父亲在南京大学读书时，曾受教于傅抱石先生，而丁老也算傅先生半个学生，因为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被选派参加江苏省版画培训班就和傅抱石儿子傅小石同住一室，抱石先生经常在看望儿子时指导丁老创作。

去年十月中旬，我带着父亲未题跋的三幅画来到丁老家。老人家放下手中的事，未及言语就让我展开父亲画作。丁老一边听我介绍，一边仔细端详每幅作品。过了一会，才说你父亲的一些作品看似笔墨有些乱，实则很有法则和内涵，山石古木寺庙等景物皆表达得特别灵动，这些山水画就是放在今天依然不落后。最后丁老说岁月不饶人，现在身体大不如前，记忆力视力明显下降，现在已不能作画，题款的事你不要急，待我慢慢弄。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突然接到丁老电话让我去取画。到了丁老家见先生有些疲惫，眼睛充血，我有些不安，心想不该让丁老这么劳累。丁老大概看出我的心思，笑指着墙上几幅补好款的画，谦逊地说前段日子身体不好，一直在医院治疗，好长时间未动笔，出院后才动笔，这三幅画款落得不怎么好，也只能这样。在一旁的丁夫人指着一摞宣纸草稿，告诉我丁老为这几幅画款已经忙了好些天。仔细端详丁老补过款的山水画作，我的感佩之情油然而生……丁老的书法纯粹老辣，浓淡相宜，布局巧妙，评价恰当。他的款安排得错落有致，整篇题跋和画浑然一体，极富有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然后丁老指着我父亲《石亭》指画（将盘子里颜色直接倒在宣纸上，用手指画的）说，这幅画的最好，它既是江老师创新之作，又是他的天花板之作。接着又说，你父亲的另两幅画也很不错，要好好珍藏。

盖印章是书画作品最后一个关键步骤。一幅书画作品用印得当能够“锦上添花”，反之则会弄巧成拙。那天我去取画，现场经历了丁老钤印过程，领略了他老人家的风姿神采。选择大小适合的印章很有学问，不是所见很难相信，丁老为找一方合适的印章整整忙了近半小时。从正屋到画室，从画案到书橱，不知觅了多少遍，找了多少章。怕我见笑，丁老不断唠叨前些日子还用过，现在不知道放在哪里。当时我很不好意思，为这几幅画耽误丁老这么长时间，于是劝丁老大些小些无所谓，盖一个即可。可丁老好像完全没听到似的，直到在书橱一只小盒里，找到当年陈大羽先生为其刻的名章，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我暗暗地敬佩一个老人为别人的事竟如此负责。印找到了，丁老先把画平铺在画案上，在画的四周用镇纸压着，再次端详画作并一遍遍比划看章位。最后在满意的地方才盖下自己的名章。

在盖闲章时又见丁老功力。丁老早年刻了一枚小巧玲珑的神仙像闲章，神仙银须飘逸，神态超然，十分可爱，每逢有佳作问世丁老才拿出这枚心仪的闲章钤用。今天丁老在父亲的《深山古寺图》上用了这枚章。他先找来一张边角宣纸，接着将八宝印泥盒打开，将神仙印均匀浸上油泥，章盖在纸上后剪去多余纸，接着用这枚带印鉴的纸片，在画的不同位置摆放，直到确定在题跋右上方位置，才慎重盖上这枚神仙章，凝视片刻，点点头，笑着介绍说：“盖印除了讲究印章的大小，经营的位置，还要注意盖章的轻重。一幅装裱用过浆的画心，不怎么吸油，印盖轻了不清晰，盖重了印油会溢出来，必须把握得当。”看到丁老为盖一个闲章竟如此较真，可见他平时作画和工作是何等严谨慎重。带着好奇心，我问丁老：一般闲章均盖在画面边缘，您却将印盖在画面偏中上的寺庙的地方。丁老笑着说若将小神仙盖在左上边，仙气就跑了，只有这里最适合。经丁老指点，我再看这枚章和画作，顿感画中的古寺被烘托出来，视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画面主体显得更加明晰突出。此时的我产生无限感慨：一幅好的国画，不仅需要很好的笔墨构图色彩等，还需有与之匹配的书法印章，犹如一道佳肴，不仅需要好食材，也需要优质配料，还要有绝妙的厨艺，才能让食者啧啧称道。我暗自被丁老的功力才气所折服。

而今每每回想此事，我总觉得丁老的这些题跋钤印，闪耀着过去的时空，镌刻着岁月的印记，升华着他和我父亲的纯真友谊。画作永在，墨迹永新。

深山古寺图 江鸣歧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