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华敏

我换上米色风衣，正准备外出踏青。转身取围巾时，忽见一茎新绿横在窗棂——去年的那株青藤竟已攀过四楼窗台，蜷曲的须蔓正轻叩我的玻璃。

它带着晨露的叶尖微微颔首，恍若故人重逢时的浅笑。我凑近细看，发现嫩叶背面还藏着去年冬天的旧藤，枯褐的脉络里竟迸出翡翠般的新芽。推开窗纱，南墙整面爬山虎正翻着绿浪，新生的红褐色触须在清风里舒展，像无数欲言又止的小手。

这景致让我想起童年老宅，每逢惊蛰前后，祖母总要擦拭那把老旧发亮的藤椅。她说植物认得每扇窗的位置，只要给点耐心，春天自会来敲窗。当时只当是老人的呓语，如今望着掌心这枚细小的嫩叶，突然觉出暖意——原来我们都在时光里缓慢生长，等待某个转身的瞬间，与春天四目相对。

我终究没有出门。将风衣挂回绿檀衣架时，衣摆扫到书桌上的镇纸，惊醒了压在台板下的老照片——那是前年拍的南墙，枯藤如老人手背的血管，在雪色里蜿蜒。如今这些脉络里奔涌着新绿，教人想起中医堂里“苦荣相济”的匾额。

泡了一杯明前茶端坐窗前，发现藤蔓已悄悄改写了光的形状。阳光穿过叶的缝隙，在稿纸上投下不断变幻的水墨画：先是游动的鱼，后是展翅的鹤，待茶喝到第三泡时，竟成了我童年临摹过的《芥子园画谱》里的山石皴。

忽然记起昨日楼下有修剪绿植的声响。探头望去，园丁师傅正把剪下的藤蔓盘成圆圈。他仰头笑着，皱纹里夹着去年的爬山虎种子。我想植物确实比人聪慧，懂得把告别变成生长的仪式。

暮色渐浓时，风送来紫藤花的甜香。窗纱上停着只刚羽化的斑蝶，翅膀上还带着折叠的印记，像一封未拆封的春信。我轻轻把照片放回原处，突然明白祖母当年擦拭的从来不只是藤椅——她是在给时光抛光，让记忆保持适合生长的温度。

茶盏边缘的釉色映着最后的天光，聚成稿纸上完整的圆。楼下的园丁早已收工，但空气中仍悬浮着草木汁液的清苦，像某种未完成的承诺。

远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他们的脚步惊起几片柳絮。在那个恍惚瞬间，我仿佛看见祖母立于老宅的天井边，正用竹竿引导新生的藤蔓爬上窗棂。她鬓角的银丝与青藤一起摇晃，构成春日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