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静。

月亮高悬在天空，将轻柔的月光投射到灰色的工棚上。

明天父亲就要离开工地了。在工棚里的最后一夜，他和儿子面对面地躺在一张单人床上，盖着一条被子、枕着一个枕头。儿子二十岁了，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两年。今晚，父子俩似乎要在这张单人床上弥补这些年感情上的不足。父亲再次告诫儿子：“……要多想着工作，少恋家。吃饭要慢点，不要噎着……”儿子的回答越来越少，到后来变成了微微的鼾声。“这小子，比我年轻时还贪睡。”

父亲没有一丝睡意，翻了个身，眼睛盯着工棚的窗子，窗子嵌着夜幕的一角，稀疏的星星闪着金光，仿佛一幅难以读懂的图画。多少次，父亲就是这样躺在简陋工棚的硬板床上，凝视着窗子，似乎想从这个框图中找到自己的家。

这一年春节，队里的工友都回家了，家在苏北的父亲主动要求留下来，守着工地的摊子。大年初一清晨，父亲刚醒来，就被窗子上的图画惊呆了——寒冷的冬夜，儿子送给父亲一窗子冰花，这冰花仿佛一幅图画——三间房屋，两棵大树，树下几只母鸡在觅食。这正是自己的家。父亲盼着能从图画中找到儿子、妻子、母亲，但未能如愿。

怎么就睡不着呢？“一、二、三……”听人说，数数就能很快入睡，“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怎么总是数二十八呢？就是因为建了二十八年的房子吗？这二十八年……思绪又一次跳跃起来。看来今夜是睡不着了。父亲轻轻起来，给儿子掖好了被，披上衣服，出了工棚，向前面的工地走去。皎洁的月色中，工地上的机械设备、车辆；各类建筑材料都有些朦胧，父亲却感到格外熟悉，格外亲切。

别人说“嫁于土建郎，半年守空房”。有一年回家，父亲笑着问妻子：“我一年在家总共二十来天，你不想我吗？”

“咋不想呢？”妻子瞅着丈夫说。

“都是怎么想的？”父亲扮着鬼脸问。

“出门看到一幢一幢高楼大厦，就想起我那口子，不知又到哪里盖楼去了？”说着，两人都笑了，笑声中伴随着甜意。

月亮被一片轻云擦过，显得分外明亮。清风吹来，增添了些许凉意。许是站久了，父亲感到腰部一阵疼痛。唉，要不是这不争气的腰，怎么也能再干上个十年八载的。

儿子从城校毕业，听说父亲病退了，便主动要求到工程队，继承父亲未尽的事业。今晚，队里特地为父亲开了欢送会。队长把一朵大红花戴在父亲的胸前，向队员们介绍他的事迹。儿子坐在中间觉得很骄傲，父亲却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自责自己没有坚持到最后。

“爸，你怎么不睡啦？着了凉又该犯腰病了。”儿子喘着气，把一件大衣披在父亲身上。父亲感到了温暖。

“明天早晨就要离开了，想再看看工地。”父亲又留恋地望了一眼熟悉的工地，和儿子一道向工棚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