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高军

小巷依旧，宅院依旧。

从古城淮安镇淮楼西行数百米，便到了驸马巷。驸马巷不宽，但古老而幽深。闻名遐迩的周恩来故居，就坐落于驸马巷7号的周家大院。

1898年3月5日，周恩来在这里出生。父母为其取乳名“大鸾”——鸾是古代传说中的神鸟，《山海经》言其“见则天下安宁”。这个名字，寄托了父母对他翱翔九天、护佑苍生的殷切期盼。

午后，我踏着驸马巷里被岁月磨得温润的青石板，走进这座青砖灰瓦的合院，追寻一代伟人童年的印记。

周家大院购置于清代道光十九年，由周家祖辈以二百六十两白银购得。如今修葺一新，东向大门上高悬邓小平同志题写的“周恩来同志故居”匾额。整座建筑由东西两个曲折相连的三进院落组成，共有房屋三十二间，青砖灰瓦，木质结构，院中仍保留着周恩来少时提水的水井和浇灌过的菜畦。

故居之内，朴素的陈设与泛黄的照片，无声地诉说着伟人童年的光阴。东厢房是周恩来的出生地，淡黄绢纸裱糊的格扇门窗，打补丁的旧被褥整齐叠放在床榻，墙上悬挂着他幼时的照片。不远处的塾馆里，一张老式褐色书桌静置于窗边，桌上是几册纸页泛黄的古书，笔架悬着早已干涸的毛笔。五岁起，他在这里接受启蒙，诵读《三字经》《千字文》，埋下学问的根苗。他曾深情地说：“生母教会我宽容，嗣母赋予我好静的性格，乳母让我懂得人民的疾苦。”

生母万氏的房中，仍摆放着她用过的梳妆匣。黑漆斑驳，露出木纹，铜镜也已昏蒙，照人如雾里观花。万氏是清河知县万青选的十二女，人称“十二姑”，不仅容貌出众，更聪慧豁达，善于化解家中纠纷。她常将幼年周恩来带在身边，使他自小耳濡目染，习得待人处世的智慧。在旅欧勤工俭学期间，周恩来在一封表明自己“当信共产主义原理”志向的信中写道“自己天性富于调和性”。这一性格的形成与早年受生母的熏陶是密不可分的。后来他在接受美国《纽约时报》记者李勃曼的采访时说：“我的母亲长得很漂亮，为人善良。母亲在三十岁时即患肺痨而死。原因是我家在祖父去世后，每况愈下，母亲因操劳过度成疾。”虽是轻描淡写的述说，心底下盛着多少感恩和多少未说出口的钝痛啊。

嗣母陈氏的居室位于后院，陈设更为清简：一张榆木床，一具樟木箱，箱上是《西游记》《红楼梦》等小说。陈氏出身书香门第，性情慈和，自周恩来三四岁起，便教他认字、习字，五岁时，教他吟诵唐诗宋词，还给他讲述历史和神话故事，如《天雨花》《再生缘》等唱词。嗣母的教育，对幼年周恩来性格形成和文化修养有着非常深远的影响。“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嗣母陈氏的居室，我忽然明白，这些启蒙，这些教育，后来都化作了周恩来领导革命，领导建设，领导外交的智慧。难怪周恩来在日本留学期间，思念嗣母之情情真意切，异常感人。他在日记中写下：“我把母亲（指嗣母陈氏）亲笔写的诗本打开来念了几遍，焚好了香，静坐一会儿，觉得心里头非常的难受，那眼泪不住地要流下来……想起时光容易，母亲已去世十年了，不知还想着我这儿子，没有？”

乳母蒋江氏，一位淳朴坚忍的妇人，给予周恩来的不仅是乳汁，更是土地般深厚的生命力。她带他在院中种菜植梅，带他接触穷苦人家的孩子，感受社会底层人的生活。她还教恩来辨认野菜，告诉他稻谷如何抽穗，这些知识后来在革命道路上救了他的命。灶台上那个豁口的粗瓷碗，据说，童年周恩来曾用它喝过蒋妈妈熬的南瓜粥。最动人的是厨房后门那道低矮的门槛，上面有几道浅浅的刻痕。蒋江氏每年生辰那天，都会让周恩来站在门边量身高。天井里那口老井还在，辘轳上的麻绳磨出了毛边。湿湿的古井旁，我们仿佛仍可见幼年周恩来在乳母身旁洒扫庭院的身影。

1907年春，周恩来痛失生母。第二年嗣母也因病去世。1910年，四伯父接周恩来去东北读书。临行前，蒋妈妈13岁的女儿病死了，她痛苦万分；又见恩来要走，更加难舍难分。后来得知周恩来在天津南开学校读书，蒋妈妈竟借了高利贷作盘缠，吃辛受苦地去看望周恩来。两人见面，抱头痛哭。几十年后，已经担任国务院总理的周恩来，还曾多次向赴北京的家乡人打听蒋妈妈及其后代的情况，后得知蒋妈妈于1942年去世，终年68岁。

三位伟大的女性，以不同的方式哺育了周恩来的精神与人格。有人说，周恩来成为新中国外交的创始人和奠基者，成为全国人民爱戴的开国总理，这中间不无生母万氏的熏陶；他文采飞扬，才华横溢，这中间不无嗣母陈氏的教诲；他不搞特殊，紧紧和劳动人民同呼吸，这中间不无乳母蒋江氏的影响。我深以为然，并坚定地认为，正是童年期间，生母万氏的睿智与大气，嗣母陈氏的文采与沉静，乳母蒋江氏的质朴与坚韧，才共同融入并铸就了他亮丽的生命底色。

镇淮楼畔浮云白，驸马巷前夕阳斜。离去时，夕照穿过格栅窗，在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游客早已散尽，只剩我在三位母亲生活过、劳作过的屋子里外来回踱步。忽然发觉周恩来故居这格局恰似一个“川”字——三位母亲的爱汇流成河，托举着那个叫大鵉的孩童，缓缓飞向更广阔的天宇；又似缕缕春晖润泽着周恩来，让他的一生充满无尽的力量。

这时，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幅画面：三位母亲带着童年恩来登上了淮安古老的镇淮楼，又来到了沈坤状元楼、吴承恩故居的“射阳簃”，还瞻仰起了巾帼英豪梁红玉祠、民族英雄关天培祠……故乡淮安英雄豪杰的壮举，和三位母亲的教导将周恩来润泽成一束光。

这束光，光荣而温暖。最终，让人们逐光前行，心向驸马巷7号，心想一个让人敬重仰慕的人，这个人就是人民的公仆，共和国的纤夫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