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详情
2025年11月07日
桂魄沁心
阅读数:863
吴洪彪
故乡大车老宅院内墙角那株丹桂,已十九年了。它的枝干,至今仍纤细未盈一握,仿佛一个清瘦书生。然而,它的香气,却早已不是这小小院落能关得住的了。每当花期,那香便如无形的、清冽的泉流,无声地漫过矮墙,溢满屋宇,乃至将整座茅庐都托举了起来,浮在一片清芬的梦里。
我每次回去,常对它默然伫立。看久了,便不觉得是一株花树,倒像是一位从空谷中悄然来访的隐者,布衣素履,风神萧散。他眉宇间没有半分尘世的焦虑,只怀揣着一块温润的翡翠,不示于人,其光华却化作这满庭的幽香,丝丝缕缕,要将人间的燥热与疲敝,都化成一片清凉。
暑气尽而秋风凉,当百花的芳华与千山的翠色尽染,并一同凋谢、退场时,天地间显得格外疏阔,甚至有些寂寥时,这丹桂的戏,才真正开始。它将整整一个春天的滋养,一个夏天的沉默,都紧紧地收敛起来,凝成叶腋间那些粟米大小的、橙黄色的苞。那是一种极沉静的、内敛的繁华。它对着中天的皓月,才肯徐徐地打开花瓣;依着院角的幽岩,方愿微微地展露娇容。它从不与白日里的喧嚷争辉,只在这清寂的凉夜中,将蕴藏了一年的馨香,悄然释放。
细看那些小花,真是造物的奇迹。橙黄的花瓣微微地聚拢,像初出炉的、尚未沾染霜华的铁器,有一种浑然的、并不刺眼的光芒;中间簇拥着的,是细碎如尘的淡黄色蕊与花瓣相映衬;又像是一把被仙人无意间散落的碎玉明珠,不惹尘埃,却在幽暗处,自顾自地闪着一点金黄质的亮光。它的颜色,自然不敢与春日的姹紫嫣红争胜,但在这片秋的色调背景上,却比天边任何一段晚霞都更要明艳,更要灼目。它的香气,也绝不混杂于任何花潮之中,你只能品,像品一盅刚泡的佳茗,初闻不觉,再嗅入魂,那韵味是远超寻常的。
尤其是在那样的夜晚:乡村田畴饱满的稻穗垂着头,疏朗的星星代替了人间的烛火,月光像一袭清凉的纱,静静地铺洒下来。那香气便仿佛有了质感,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几乎要从枝头满溢出来。恍惚间,眼前的景象都虚化了,好似看见传说中的赤城仙山拔地而起,有仙人乘着一道虹霓御风而来,而他每一次悠长的呼吸,便让这万里的天地,都化作澄澈无瑕的碧玉。
若有负重致远的顺风快递,或是拼搏打工的霜夜归人,偶然从我家这茅庐前经过,被这一缕幽香绊住了脚步,他定会不由自主地驻足,仰头去寻。那香气,便如一脉清溪,直透灵台,能将五脏六腑都浣洗一遍,连魂魄里的尘埃,仿佛也被这无形的流水冲刷干净了。初闻时,像是上古的《韶》乐缓缓而起,钟磬之声悠扬地牵引着,周遭一切的市声、杂响,都渐渐地淡去,终至不闻。再嗅时,又似《易经》中那充满生命元气的震卦,一股刚健中正之气,不知从何处悄然归来,潜入四肢百骸,于是满腔的抑郁、邪祟的念头,便自行冰消瓦解了。
这香,竟是一味良药。它令狂躁的心重归安宁,仿佛能给病弱之人以气力,给疲惫之魂以慰藉。它从不以浓烈冲撞你的鼻观,只以那悠远不绝的韵味,来摄住你的心魂;它也从不以艳色取悦你的眼目,只以那一抹沉静的橙黄,直直地沁入你的肝肠。因此,在三更夜气最沉、心火最易灼烧之时,它能将那无名的焦灼,化作一朵静静绽放的青莲。只在一念生起之间,这清芬便已乘着微风,传遍了天地四方。纵使世上有千斛的龙涎、万般的麝香,又怎能与它这源自本心的芬芳并肩?纵使有万炬檀沉燃起的烟火,又怎配与它这内蕴的光芒同耀?
待到寒露凝阶、草虫唧唧,月影西斜、雁阵惊寒的深秋,屋内的灯光愈发柔和,昨夜的残酒尚有余温。再看院中那一树丹桂,在迷离的夜色里,竟有了不同的风骨。它时而像一位持烛的老僧,静静地立在那里,以其智慧映照大千,却不见丝毫光影的执着;时而又像一位佩剑的游侠,袖中藏着青萍宝剑,锋芒尽敛,只余下一身萧萧的落拓与孤傲。那一缕香气,执着地牵动着沉沉的夜色,耿耿然,像是要直连接到天上的银河里去;那几点斑驳的花色,伶仃地穿过清冷的晚风,萧萧然,仿佛是凝结后又坠落的黄色冰晶。
在这样的时刻,你才会恍然所悟。那关于“色”与“空”的玄理,那关于“生”与“灭”的缘由,仿佛都藏在这一开一谢的细微动静里了。这一株花的枯荣,何尝不隐喻着生老病死、四季轮回的自然法则?我忽然觉得,这香气,或许并非我们寻常所理解的香,它是天道的流转,是自然的呼吸;这颜色,也并非我们肉眼所见的色,它是某种永恒之物的短暂显形;这橙黄,并非颜料调色盘上的黄,也非世俗所重的黄金,它是在迷途中指引方向的、不灭的明灯。这香气,足以化去秦汉戈戟的暴戾锋芒,能击碎魏晋簪缨的虚浮华彩;它能洗净文章词赋里的矫饰与污浊,也能延续往圣先贤那不绝如缕的精神光辉。你说它小,它确乎只是沧海一粟;你说它大,它的精神却能弥漫整个沧海;你说它近,它就在你的眉睫之前,呼吸之间;你说它远,它却能瞬间抵达天涯海角,与夕阳相连。正因它在沉静的橙黄中,孕育了整个秋天的神髓,在无形的馨香里,蕴藏着不灭的灵魂,它才能以这一点微末的生机,包容森罗万象,以这几粒细小的果实,感化大千众生。
可叹啊!想那春日里争奇斗艳的百花,曾几何时,已在繁华路旁化作了尘泥;那夏日中辉耀水面的荷花,转瞬之间,也于碧波之畔只剩得枯枝。唯有这丹桂,偏偏在百草凋零之后,才从容地开花;又在万木复苏之前,便悄然地迎春。它从不因为无人经过、无人赏识,就收敛自己的芬芳;也不因疾病的侵袭、岁晚的萧条,而消散自己的精神。它的香气,何曾需要依托那高台园林的富贵气象?它的姿色,又何曾依赖过画栋雕梁的华美背景?只需一捧瘦瘠的土,半间风雨能侵的破屋,它便能安然立命,自在生根。
我于是取来一壶冰凉的井水,权当作清酒;拾起几片飘落的花瓣,聊以泡一盏茶。倚着它纤细而坚韧的枝干,轻声地吟咏;对着清晨枝叶上凝结的霜华,深深地自省。只觉得此生所经历的一切尘世劫波,都仿佛随着这香气,脱离了沉重的躯壳,向上升华而去;所领悟的这人生百年,如同白驹过隙,也正如这眼前的桂色,终究会褪去斑斓的幻影。我愿将自身化作千缕无形的清风,缓缓地、珍重地穿过那橙黄的花瓣;我愿将魂魄散作万道澄澈的月光,静静地、无言地洒落在这桂树的疏影之下。若真能如此,或许这世间的燥热心烦,便能即刻消散;这尘海中无边的漂泊与疲惫,也能在这一夜,获得片刻的停歇。
迷迷糊糊,恍惚听得风送歌声:桂色如丹,桂香清冽。以我寸心,感子一树。花在枝头,更在君家。待到色空香灭时,秋月正斜,万里无瑕。
